〔第三十五章〕-《亮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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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天生微微一怔,觉得这位军长的话有些刺耳,怎么能这么说呢?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是毛主席亲自发动的,是关系到党和国家千秋万代永不变色的大是大非问题。只要有人群的地方,就会有左中右之分,就必然会有两条路线的斗争。马天生的逻辑思维是很清晰的,既然群众分为两派,那么肯定应该是左派和右派之分,要都是左派就没有必要对抗了。解放军支持左派,这是中央的战略部署,而这位李军长的情绪却很成问题。
马天生是个有丰富经验的政治工作者,在情况不明时,他绝不会发表自己的观点,今天一点儿小小的“火力侦察”,就发现了不小的问题。“李军长,我先告辞了,希望咱们今后合作愉快。”
“那就不留你了。郑秘书,替我送送。”
马天生走出门时还琢磨,他好像刚刚被一个首长接见过,心里一时找不到正军级干部应有的感觉了,他明显感到,这个李军长不是个好共事的人,此人太傲慢,简直是目中无人。此外,他还隐隐约约感到,此人有可能是那个司令部的人。
其实马天生也未必就看得起李云龙,他认为自己从军二十多年爬到正军级,这是有原因的,除了有些老首长提携,主要还是靠自己的才干。马天生在南京政治学院学习时,他的学习成绩很好,读了大量的书,尤其是对马列经典著作的研究有相当深的造诣,厚厚的一本《资本论》快让他翻烂了,在当时的部队政工干部中,像马天生这样随口就能引用马列经典的干部确实极少。平心而论,就理论水平而言,马政委一开口,像李云龙这样的老粗,只有乖乖听着的份。马天生人品并不坏,当过学雷锋标兵和学习《毛著》积极分子,他也曾像雷锋那样雨夜背着老大娘走十几里地,周围的战友们谁家有了点儿困难,马天生知道后会毫不犹豫地解囊相助。做这些事的时候,他是很真诚的,丝毫没有沽名钓誉的意思。对于上级的指示他从来都是坚决执行的。雷锋同志那句座右铭:“对同志要像春天般的温暖……对敌人要像严冬一样冷酷无情。”这也是马天生最为推崇并身体力行去做的。问题是,这年月,同志和敌人的概念是很模糊的,角色也经常发生错位,经常有这种现象:上午还是同志,下午就成了敌人。解决起这类问题,马天生是毫不含糊的,上午给他“春天的温暖”,下午就给他“冬天的冷酷”。
马天生在组织部门找他谈调动工作时,就多了个心眼儿,他要弄清楚这个将要与他共事的军长的资历、战功和背景。好在摸清李云龙的底并不费事,军内高级将领中认识李云龙的人太多了。他的预感告诉他,这个极具个性色彩的将军是个不好共事的家伙。他们之间的地位是不可能平等的,不冲别的,就冲李云龙1927年参加红军和那一身的战伤,马天生就自觉矮了一截。他太清楚了,在一支从战火中拼杀几十年而不断强大起来的军队中,资历可太重要了。
1955年授衔时,马天生亲眼看见一个佩着三颗金灿灿将星的上将见了自己在红军时代当过他班长的一个中将时,还毕恭毕敬地立正敬礼。中将不但坦然接受了他的敬礼,嘴里还不干净地发着牢骚:“他妈的,没法儿干啦,班长当中将,战士倒成了上将。”上将恭敬地说:“什么上将中将?战士什么时候也得听班长的。”这件事给马天生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他和李云龙虽然同属正军级,但资历可没法比,就算马天生升到军区司令的位子上,李云龙也不可能把他放在眼里。资历的差异是先天的,根本没法补救的。在两人共事的初期,马天生一直小心翼翼的,尽量表现出很尊重李云龙的样子,而李云龙也没太把这个坐直升机上来的政委当回事,因此倒也相安无事。
当李云龙称病住进医院时,马天生暂时成了这个军的最高首长,他终于松了一口气。本来嘛,中央“文革”三令五申,要求解放军支持革命左派,他李云龙仗着资格老,就是硬顶着不表态,还不许别人表态,这不是明摆着对抗中央“文革”小组吗?就冲这一点,他早晚要倒霉。
李云龙住院一星期后,马天生终于代表野战军表态了,宣布支持“红革联”。野战军一表态,处于剑拔弩张的双方的力量对比立刻发生变化。“红革联”有了强大野战军的支持,顿时扬眉吐气,组织了几万人的集会,愤怒声讨“井冈山”执行了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并公开宣布“井冈山”为反动组织,勒令其立即解散。而“井冈山”及支持者省军区部队则气炸了肺,马上出动上万人冲击了会场,双方从动嘴辩论演变成全武行只用了不到10分钟。会场顿时大乱,砖头棍棒满天飞,数千人奋不顾身地厮杀成一团。一场混战下来,双方共死伤一百多人。这仇就结大了,省军区也旗帜鲜明地公开宣布支持“井冈山”,称“红革联”为反动组织。双方厉兵秣马,准备再战,战幕就此拉开。
李云龙在医院里也忙得很,他一天到晚都在打电话,军部的总机接线员们忙不迭地把电话通过军用线路转到各大军区或各野战军的老战友那里。既是老战友,说话就难免肆无忌惮,骂骂咧咧,当年的后勤部长、现任某大军区参谋长的张万和和李云龙在电话里骂开了。
“喂!你狗日的还活着呀,当参谋长快10年了吧?总得给下面年轻的同志点希望嘛,要我说你狗日的退下来算啦,别占着茅坑不拉屎。”李云龙肆无忌惮地骂着粗话。
“嗯,一听这大嗓门,我就知道是你,咋跟驴叫似的?喂,你那里咋样?老子这里乱套啦,你先别说话,仔细听听……听见了吗?高射机枪在平射呢,操他奶奶的,这枪的口径可不是闹着玩的,12.7毫米,比当年小鬼子的92式重机枪可厉害得多,打到身上就没救。奶奶的,老子咋就跟做梦似的?又回到以前啦,当年打天津老子带一个师打南开大学,那巷战打得也就这水平。你听听,这枪声密得都听不出点儿了,清一色自动火器,比老子的部队装备还强,火线离我窗口也就八百多米,一派攻,一派守,昨天连坦克都出动了,两辆59式,这边弄了两门高炮用穿甲弹平射,正面装甲打不穿,这边就急啦,组织敢死队抱着炸药包往坦克履带底下钻,报销了两辆,那几个孩子也完啦,可惜呀,弄到部队来都是好兵……”张万和在叹息着。
李云龙不满地说:“都打成这样了,你怎么不出动部队制止一下?还在看热闹。”
老张怒道:“你他妈的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没有中央军委的书面命令我敢出兵?中央‘文革’叫支持左派,他妈的都说自己是左派,老子支持谁?本来打得还没这么热闹,不过是砖头瓦块儿的扔来扔去,充其量用冷兵器过过招。好嘛,江青同志一句话,文攻武卫嘛。这下子可麻烦了,两派都来了劲头,越打越热闹。我的部队的枪全被抢了,武器库也被砸开了,人家武装到牙齿,我们倒他妈的成了赤手空拳的老百姓。”
李云龙听了皱着眉头半晌说不出话来,好一会儿才小声说:“老张,这形势不对呀,不是说‘文化大革命’吗?咋就文着文着动开了武呢?主席这是咋啦?咋就不管管自己婆娘呢?”
电话里的老张像是突然被人掐住了脖子,声音顿时低了八度:“老李,你他妈的疯啦,这种话你也敢说?告诉你,这话到我这儿就算是打住了,别人那儿可千万别发牢骚……”
李云龙不屑地说:“瞧你狗日的这个兔子胆,用手摸摸裤裆,尿裤子了没有?我还以为当年的张万和是条汉子呢,闹了半天也是他娘的兔子胆……”他不等老张回骂“啪”地挂了电话。
他又把电话挂到孔捷那里。孔捷不知刚和什么人发过火,说话没遮没拦,火气很大:“老李,我越想越不对,妈了个逼,准是中央出了奸臣。这么多老上级、老战友都他妈的成了反革命,战场上没被敌人打死,妈了个逼,倒让自己人给干掉了。要是这也叫革命,那小鬼子和国民党就都是革命派啦。妈的,惹急了老子,老子带部队南下,来个‘清君侧’,毙了那帮奸臣。”
李云龙说:“老孔,说话注意点儿,我可不想看着你倒霉,咱们当年的老伙计没剩几个啦,你要出点儿事,我连个能说心里话的人都没有了。”
孔捷气哼哼地说:“脑袋掉了碗大的疤,老子这辈子死过几次了,反正命是白捡来的,我怕什么?”
李云龙岔开话题:“你那里情况怎么样?国境线上压力不小吧?”
“妈的,陈兵百万,光坦克师就几十个。说实话,真要打过来,我这个军只能支撑几天,部队的装备和训练太差了,成天净练嘴皮子了,哪有工夫搞训练?不怕你笑话,给我们军装备的坦克还是t-34型呢,‘二战’期间的破玩意儿。国境线那边可是清一色的t-62。真要干起来,只好像咱们当年那样抱着炸药包往上冲啦。你猜我这些天老在想什么?我在想丁伟,还记得当年军事学院他的毕业论文吗?我越想越觉得这家伙是个人物,有预见性,有大战略思想。你琢磨琢磨,现在咱们的北线防御、兵力和装备部署和他当年的设想几乎一样。当年的假想敌人现在可成了真正的敌人,你不得不佩服丁伟的战略预见性和勇气。唉,丁伟呀,这家伙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1959年以后就失去了联系,听说是坐了几年牢,职务一撸到底,回大别山种地去了。我托人去大别山找过,啥消息也没有。中国的事就是这么怪,昨天还是将军、大军区的参谋长,今天一削职成了普通老百姓,就像一粒沙子掉进沙堆,再想找可费了劲啦。算了,不提这些,说说你吧,你小子的脾气比我也强不了哪儿去,这年头说话要留神点儿,你不比我,老子这里是大军压境,一线防御靠我撑着呢,一般没人敢找我的麻烦,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你尽管开口。”
李云龙想了想,说:“我现在还好,不过,将来要有个风吹草动,我会让我的几个孩子去投奔你,你得给碗饭吃。”
孔捷动了感情:“放心吧,老兄,你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还有什么事?”
李云龙说:“还有,我岳母的情况你都知道,被划为右派后到兴凯湖农场劳改,后来就在那儿就业了。老人家神经受过刺激,不太正常了。本来我想把她老人家接到我这里来,没想到又赶上‘文革’了。相比之下,劳改农场倒成了保险箱。这个农场在你的防区内,请你关照一下,将来万一我这里出了事,你要想法把老太太接出来,替我给老人养老送终。唉,想想心里怪不是滋味的,人家把这么好的女儿嫁给我,我李云龙硬是没让老人家过上一天舒心日子。想想就愧得慌,这件事你得替我办。”
孔捷说:“没问题,我防区里的事我说话还算数。可是……老李,我咋听你说话有点儿像交代后事呀?老伙计,别吓唬我好不好?你堂堂的野战军军长当着,能有啥事?”
李云龙说:“这叫作有备无患,懂不懂?好啦,我挂了。”
李云龙刚放下电话,电话铃又催命似的响起,是郑秘书打来的,他向李云龙报告了一个石破天惊的消息。昨天夜里,对峙中的造反派组织就像是双方约定好了一样突然行动,野战军、省军区部队、武装部、公安局,总之凡是能找到武器的地方全部遭到冲击。由于没人敢下令自卫,各部队的军事主官都束手无策,眼睁睁地看着战士们手中的武器被抢。李云龙的部队有两个团几乎成了赤手空拳。他闻讯大怒,险些把电话话筒给砸了,嘴里连声骂道:“反了,反了,老子从带兵那天起,缴过小鬼子的械,缴过国民党的械,还从来没让人家缴过械。”他把电话直接挂到e团,对团长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就算没有军委的命令,你不敢开枪,可你用枪托、用拳头也能对付这些造反派。你手下有三千多训练有素的战士,就算他娘的打群架,也吃不了那么大的亏呀,你这个团长是吃干饭的?”
e团团长也窝了一肚子气,他发牢骚道:“1号,我向军部请示过,马政委叫我们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只能拿着语录本宣传毛泽东思想。你向谁宣传?人家能听你的?造反派说啦,中央文革小组号召我们‘文攻武卫’,反革命组织已经武装起来,磨刀霍霍了,我们再不自卫就要犯路线错误了。军长,人家比咱们能说,我是没办法啦,你把我撤了吧。”
李云龙说:“撤你的事以后再说,现在你得坚守岗位,把你的部队管好。”
“这点我也做不到,我的哨兵站岗只能带着语录本,这样的哨兵还不如稻草人呢。现在我们营区里跟集市似的,谁想进来就进来逛逛。今天上午有个老汉赶着一群羊进了军营,说是我们训练场上的草长得好,这么好的草地也别糟蹋了,他老人家以后要拿这儿当牧场了。”团长无精打采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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