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若梦醒-《一世枕上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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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默默退回原处。
那朵虞美人,他可以为我簪在发间,也可以为别人簪在发间;他说,心中有情,所以眼里也是情,我不知道的是,那情亦可以随便施舍给其他女子;我与他一同在人间看雪景,他记住的不是我,而是雪。
我爱错了人。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回的天界,只记得桦音着急得很,他第一次在我面前这么失态,只差亲自动手打我一顿解气。
他说:“你这么轻贱自己,我心疼。”
你看,兜兜转转又回到原点,原来我仍旧是飞霄宫的那尾锦鲤,活在桦音的庇护下,明明什么都变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变。
我问他:“恩公,你为何不生我的气?”
“我说过,你之前待我的好,我都看得到。”他说,“我会像你对我一样,对你。”
纤月和王母就是这时来到飞霄宫,王母一眼认出我便是当日沧弈身边的仙娥,似乎很玩味地看了我一眼,她说:“又是你。”
她冷冷地说:“走吧,如今是天帝要见你,要杀要剐,可怨不得本尊了。”
桦音把我护在身后,道:“母亲,魔界界主的事情和素绾无关,是儿子管教自家仙娥不力,要罚也应该罚我才对。”
“这里还没有你说话的份儿!”王母斜瞥一眼纤月,语气陡然严厉起来,“纤月,将她带走。”
纤月点头答应,对我道:“走吧。”
我看得出,她眼神里仍是鄙夷。
桦音扶着我的肩膀,小声道:“别怕,我与你一起去。”
天帝比我想象的温和,他慈眉善目,在九霄云殿上,问我:“你叫素绾对吧?”
“正是。”我点头。
“你与沧弈是什么关系?”天帝有条不紊地问,“我听说,你与他十分熟络。”
“我爱他。”我实话实说。
天帝眉头一皱:“哦?”
桦音立刻察觉出我这句话会引来灾祸,他急忙替我辩解:“父亲,素绾是受了魔界界主的欺骗,她并未做出任何有损天界的事,请您宽恕她一回。”
纤月添油加醋道:“桦音哥哥,她的心已经偏向魔界了,难道这不算有损天界威仪吗?”
天帝“嗯”了一声,又与我道:“素绾,本尊知道你是受了欺骗,可是纤月说得没错,你的心已然偏向魔界,你可愿静心悔过,认罪受罚?”
我跪下叩首,双目无神,道:“无论什么刑罚,素绾都心甘情愿。”
“那就罚你受净火之刑,七日七夜,你可承受得了?”王母道。
我想,她始终念着沧弈伤了她的宠婢,所以故意刁难我。
“谢王母天恩。”我再次叩首。
“不可!”
说话的是桦音。
他说:“素绾已经受了魔界界主一剑,为何父亲母亲还要苦苦刁难?为何不能广开一面,宽恕她一回?”
“够了!”王母很厌烦的样子,冷呵一声,“孽子,还不住口?”
“母亲就如此讨厌我吗?”
桦音嘴角牵动,好像是笑,在我看来却觉得比哭还难看。他说:“难道母亲就一点都看不到我的好?”
“倘若你是一条龙,”王母睥睨着桦音,“就算不是苍龙,仅仅是一条只会布雨的螭龙,也比你是一条巴蛇好千万倍。”
“可惜你是蛇。”尖锐的话如同刀子一样在她嘴里吐出来,“本尊不管你是小小的蚺蛇,还是可以腾云驾雾的巴蛇,蛇就是蛇。”
他说:“即使我位列四方仙君,您仍旧看不起我。可是母亲您忘了,是龙还是蛇,这根本就不是我的选择。”
然后他说:“这次是我管教仙娥不力,理应与素绾一同受刑。”
我慌忙抬头看桦音,却见桦音风轻云淡,全不是当笑话说出来的,他说:“请天帝与王母恩准。”
“你想受罚?”王母冷笑,“好,那本尊成全你,就让你与素绾在天河尽头受火刑七日,从此沧弈与魔界之事,本尊与天帝再不追究。”
纤月似乎没想到王母如此狠心,她身形一晃,冲到王母面前,跪下恳求道:“请王母收回成命,净火凶险,倘若伤了仙君的性命那该如何是好。”
“纤月,怎么你今日也疯魔了?”王母的语气不带一点感情,“还是说,你愿意同桦音一起受刑?”
纤月身子一歪,栽倒在地。
天河啊,我心不在焉地想,用那么美的地方做刑场,实在是可惜了。
—修仙之人薄情寡欲,再美的美景也不觉得美了。
沧弈诚不欺我。
走进净火中央的时候,我听见桦音说:“素绾,我会保护你。”
他问我:“倘若我们能渡过这一劫,我便娶你做仙妃,好不好?”
我摇头,果断而决绝地告诉他:“恩公,我有爱的人,我爱的是沧弈。”
“他害你至此,你也爱他?”桦音问我。
“爱不会变,但是有多爱,就有多恨。”净火肆虐地爬上我的衣衫,终于将我整个人笼罩起来。
我分明听到桦音说:“素绾,是我没用。我总想着保护你,可是在人间不行,在天界也不行。既然我不能保护你,那就与你一同承受这份痛苦,或许能让我好过一些。”
他说:“相思则披衣,言笑无厌时。”
我听过桦音说这句话,是在邺城的时候,我与他在槐树上挂了那么多的灯笼,我问他:“恩公,你可有什么心愿?”
相思则披衣,言笑无厌时。他看着我的眼睛,与我道。如今他又说给我听,他问我:“素绾,你不明白我的心思吗?”
我明白,现在我终于明白了,正是因为明白,所以我才不能接受。
火舌舔舐着我们的皮肉,我是锦鲤自不必多说,而巴蛇依水而生,我很清楚,桦音是受不得这净火之刑的。可是他坚定地与我站在一起,源源不断地将灵气渡进我身体,我想我坚持不了多久了,我说:“恩公,你走吧,倘若我死了,那就是命。”
“说什么混账话,”桦音说,“有我在这儿,你不会有事。”
我被净火烤得直冒虚汗,终于连站也站不稳。桦音抱着我靠在他肩头,他说:“素绾,你知道我在人间第一次见你是什么感觉吗?”
他接着说:“看你傻傻地叫我恩公的时候,我在想,世间怎么有这么好看的女子。我在宫中那么久,所有人对我的好都是带着目的,只有你什么也不图。”
他说:“我真的把你当作一束光,可是无论我怎么努力,都活不到你那么干净纯粹。我身上的负担太多了,在凡间如此,在天界仍是如此。”
他说:“我能护着你,那就够了。”
“桦音。”
我听见纤月的声音,还以为是自己生的幻觉。
她站在净火之外,对桦音道:“你放心,我会和王母求情,早日放你出来。”
“不必劳烦纤月仙子,”桦音直截了当地拒绝她的好意,“区区净火,桦音尚且承受得起。”
“你这是何苦?”纤月那副神伤的模样我见犹怜,“你对我,就连一点,一分一毫的喜欢也没有吗?”
她说:“我知道我在你面前一向不讨喜,但是……”
“没有但是。”桦音说。
我听着他们俩说话,越发觉得浑身上下一点力气都没有,又连着喷出好几口血,把桦音的衣衫染得血淋淋一片。
这都是我的报应,如今受的疼、受的苦,皆是因为爱错了人。
我爱沧弈,有多爱,就有多恨。
“恩公,我疼。”我说,“周身上下,从里到外,没有一处不疼。”
桦音吓坏了,他将我抱得更紧,慌乱道:“你别怕,很快咱们就能回到飞霄宫,或者去别处也好,以后的日子再也不会疼了。”
他说:“以后有我,你便再不会这样疼了。”
后来我听说,是纤月求天帝开恩,这才使天帝心软,将七日的火刑改为三日。
纤月对我说:“素绾,我不是为了帮你,我只是心疼桦音。”
她说:“我讨厌你,讨厌到恨不得你死在我面前。”
桦音用万年修为支撑我不死,我想我始终是欠着他的,之前是一片鳞,现在是万年修为,恐怕我还都还不完。
桦音说:“别想着沧弈了。”
他说:“他现在是魔界界主,自古正邪不两立。不值得。”
鬼使神差地,我突然问道:“恩公,倘若现在天界攻打魔界,当如何?”
“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桦音如是说。
顿了顿,他又道:“魔界的确大势已去,但是天界也不过只剩一个空架子罢了。”他早将这其中种种看得通透,“除非天帝疯了,甘愿赌上整个九重天去剿灭沧弈。”
天帝当然没有疯,疯的是我。
我又和以前一样,做一个普普通通的仙娥,听柳笙讲一些天界的趣事,可是我却笑不出来。有时我路过红鸾司,浮玉会给我包一大把糖块蜜饯,问我最近心情可好。她们都小心翼翼的,不敢提“魔界”,不敢提“沧弈”,甚至连“枢云宫”也成了禁词。
她们都是关心我的人,待我好,怕我难过,我不好拖累她们与我伤心,也自动自觉地不去想、不去提。
那些日子,我总去天河默默饮酒,喝醉了就睡觉,睡醒了再回去。喝醉的时候我就会想起天虞山,想起鹿城,想起灵隐寺。
只有醉了才能放肆地大哭,喜怒哀乐,终于掌握在自己手里。
恍然想起,我许久都不见采星了。
我许久没去枢云宫,只觉得这里荒芜了许多,一进门就看见采星枯坐在院子里,面前摆着厚厚几沓婚书。
“做什么呢?”我问。
采星听出我的声音,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然后尴尬地笑了笑:“主上不在,这些婚书便由我代笔了。”
—“我可曾给你写过?”
—“倘若我们在天界相识,想必那时我就已经十分喜欢你,怎么可能没给你写过。”
我心口倏地一痛:这一步一步的,都是算计。
采星似乎没有以往那样与我针锋相对,她道:“主上与你的事情,我听说了。”
她拿起婚书的时候,我忽然看到她手腕处触目惊心的伤疤,便上前一步拽住她问:“这伤疤是怎么来的?”
“你自己也受了刑,怎么会不知道。”采星笑了笑,“主上是魔界的人,我这样的仙娥自然也有通敌之嫌。”
她那么风轻云淡,好像为沧弈做什么都是理所应当的,不求回报的。
“我替主上给你赔礼。”她似乎想起什么似的,将左手伸向我,那手心幻化出一颗月牙色的小珠子,“这是我千年的修为,虽然于你的伤而言不过是杯水车薪,但是请你收下。”
“这是做什么?”我不敢收,深知这是她毕生灵力,便笃定道,“你快收回去,我不用你赔我什么。”
“我之前对你百般刁难,是我不对。”采星将珠子塞进我手里,终于不再看我,“你走吧,枢云宫是个伤心地,以后也不要来了。”
我看着手心里的珠子,以及珠子下面清晰的般若花印记,更觉得这段时间的故事仿佛一场大梦,如今梦醒了,什么都没有了。
此后又一千七百年,日子如流水一样过去,我甚至已经忘了沧弈的模样,只是偶尔在梦里见到他,看得又不甚清楚,只隐隐约约勘破大概,便有一柄剑刺穿我胸口。
但是我不知道,这场梦竟然还没有结束。
这年十月初十,乃是天帝之师玉清真王的寿辰。王母在通明殿大摆宴席,我们这些仙娥难得忙起来。桦音悄悄告诉我,王母虽然将请帖广发三界,却独独没有邀请沧弈。
我有一千七百年没有听过这个名字,再次听桦音说出这两个字,恍然觉得有些失神。
“不请也好。”我说。
桦音看了我许久,长叹一口气:“素绾,自渡劫回来,我便再没见到你笑。”
他说:“我知道你难过。素绾,只要你给我这个机会,我定会倾尽所能对你好。”
说着,他牵着我的手。
烛影摇晃,映得桦音那双眸子亮晶晶的,干干净净,简直是玉一样的人儿。
我说:“恩公,你这样好,会是九重天上任何一个仙娥的依靠。但是我不行,”我坚决地把手从他手心抽出来,“我叫你一声恩公,就注定了咱们之间只有恩情。”
桦音眉头深深皱起,末了终于长叹一声:“我就知道你会这样说。”
他转身便走,背影落寞又孤寂。
那夜我许久未睡,深夜信步至窗下,才见他独自一人坐在离香池旁对弈,自己下了黑子,又自己落一颗白子,黑子若是有了几分胜算,便兀自微笑,只是他的目光飘到离香池空空荡荡的湖面,脸色又很快冷下来。
我本想为他披一件衣裳,思量再三,终究还是关紧窗子,不再去看。
我们就像两只刺猬,在天界这个清冷的极地,我们靠在一起取暖,又唯恐靠得太近伤了对方。这样矛盾的两个人,怎么还能不顾一切地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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